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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记忆

来源: 编辑:赵倩倩 2022-12-31 16:23:43 查看数:0

十二月,下雨的清晨。我穿过学校楼道口时,惊觉原本沉黯的四壁皆被金光与朱红所簇拥。若干墨色“福”字掩隐其中,周遭叠放有诸多祈福的诗句。它们装扮着楼道口的各个角落,让这个酽冷的冬晨蓦然间有了可亲的温度。

手中伞尖垂滴的雨水晕漾在地面,这汪薄薄的积水竟也折射出夺目的光芒来。

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意欲上楼的脚步迟疑着顿在原地。扭头,倾身向楼道外眺望。清晨润湿的流光中,马路两侧的梧桐树还在,路间急匆匆穿行的行人车辆还在。定心想,瞧,都有人在楼道口摆摊卖“福”了,真真是快要过年了。

唏嘘之余,儿时过年的记忆竟悠悠跳将出来,在眼前晃着,模糊了我的视线。

1989年除夕,十六岁的我坐在房间里看书。依稀听得见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响,若有若无的香气游离在我的鼻尖。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除夕真的与往年不同了。

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做年夜饭,我想象着她纷乱的手脚,她那因眼神不好而时常紧锁的眉头。我知道她需要帮手,就像往年父亲做年夜饭时需要帮手一样。我支棱着耳朵,等着她叫我或者小哥。然而,她始终没有唤任何人。父亲卧病在床,自然是帮不了她的。我赌气不去厨房,继续看书。

我看得见书上的每一个方块字,却仅仅是若干单个的语素而已,什么都没能看明白。同样让我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何不要我帮忙,偏要独自做出与往年一样丰盛的年夜饭?我甚至开始有些抱怨,窗外的朗朗笑声让我的抱怨在胸腔膈硬得生疼——因父亲身患重病,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有笑声了,——抱怨别人家的孩子依然可以那么快乐,抱怨母亲的独自忙碌让我愈加感觉难过起来。

小薇,快去洗脸洗脚!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用拇指与食指捏了一双新袜子放到我的面前,厚嘟嘟的粉色棉袜。她的衣袖高高挽着,手腕、双手肿胀且通红,手面上还沾着一星儿绿,不知是什么菜末。母亲原本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母亲令我感觉陌生。

等会儿我把过年的新衣服拿给你啊!母亲已经转身,却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她的声调比平日里高些,仿佛很为自己能够独自让这个家过一个热闹年而感到快乐。我扭头看母亲,母亲不说话,她用眼神轻抚着我的脸。良久,她终于绽放出了一个笑容来,艰难地。旋即,又匆匆离开。我猜,她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很难维持的吧,不如离开。十六岁的我,已经很能够洞察母亲的心情了。

年夜饭前洗脸、洗脚,穿新袜、换新衣,这是父亲早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十多年来,我总是欢欢喜喜地遵循这个规矩,从不忤背。可是此时,我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天色渐晚,母亲点了灯。我伏在窗台,下巴搁在臂弯里。窗外所有的轮廓渐次模糊,只觉梧桐树下红色的纸屑似乎更多了,嬉闹的人群也愈来愈密集了。看得清的,是玻璃窗户上映照出的我的脸。一双大眼睛,紧闭着的唇。

母亲一阵风似的从厨房出来,对我催促几句,又钻进各种菜肴混合而成的气息里去了。于是,我默不作声地将母亲交代的事逐一做完。

母亲终于忙完厨房里的事情,她只略看了看脸庞光洁、脚上穿着厚嘟嘟粉色袜子的我,就转身去了房间。出来时,她手上拿了两套新衣,分别给我和小哥。小哥很快穿了新衣,去准备点烛上香、贴对联的事。

母亲坐在八仙桌的琴凳上,疲乏地弓着背。她眼睛看向桌子上满满当当摆放的菜肴,看向小哥摆弄着的烛台,看向父亲病后单独居住的房间,又看向我。当她看清我依然一身旧衣,正坐在沙发一隅静静看向她时,她腾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回事?母亲上前问道,拿起被我放在一旁的新衣。疲倦,心力交瘁使得她而今说话做事都有些急躁。我心想。

我不想穿新衣服。说完,我抬起下巴,看着母亲,并决意不说出拒绝穿新衣的理由。我很镇定,简直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为什么不穿?不喜欢吗?母亲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缓一些,声音却由此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作声,目光停留在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新衣上。这是一件浅茶色外套,卷曲着的绒毛覆在外套的表层,看上去既漂亮又柔软。搭配了一条同色系的深咖色毛呢裤子。只要闭上眼睛想想,我就知道这套衣服会让自己更美一些。我咬着唇,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它们。

这套衣服是我跟你爸前几天特地去“六一商场”买的,贵着呢。你爸说,只要小薇穿了好看,不怕贵。再说,你爸生着病呢,还一定要去帮你们兄妹买衣服,他回来后就……母亲一只手抚在我的肩上,压低了声音,瞥了一眼父亲紧闭的房门。

我不要新衣服……我就不要穿新衣服!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眼泪就冲堤而出,一时间泣不成声。我用力拂开母亲的手,捂着嘴快步向房间跑去。我的身体瑟瑟发抖,掩上了房门——我不想让父亲听见。

良久,母亲进来了,再次把新衣服放在我的手上。她欲言又止,眼睛里有责备,有忧怨,也有强烈的隐忍。

我早就看过了,柜子里没有你和爸爸的新衣服。为什么你和爸爸今年都不买新衣服?我知道爸爸看病要花很多钱,你们不买新衣服,那我也不要。还有,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做年夜饭?我过了年都十七岁了……我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只是小声地嘟哝。

你呀……你呀,真是傻丫头!母亲笑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抚着我的头,把我的刘海都弄乱了。突然,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就掉下来了。

快换衣服吧,我去叫你爸起来吃晚饭。他看到你们兄妹都穿上他买的新衣服,会很高兴的。小薇最听话了,是不是?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

我连连点头,很快就换上了新衣服。又抬手帮母亲擦掉眼角的泪痕,拂去她手背上那一星儿绿……

此时,楼道口烁眼的金光与朱红令人心生暖意,转眼间又到了岁末。想想,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三十年之久。这段往事,我从未跟母亲提起。她年纪大了,时常忘事,不知道她对此事是否还能有所记忆。

几天后,依旧阴雨连绵,我回老家看望母亲。我说,今年来江城过年吧。母亲听言,眼里烁着光,继而这光又硬生生黯淡下去,说,我就在家,你过年好好休息,平时上课那么辛苦,还要写作。我嗓子哽着,低下头不再看她。

冬雨冷冷瑟瑟。离别时,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母亲递给我的伞,竟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这把伞很有些旧了,锈迹斑驳的伞骨也失去了原本的韧度,但终是可以帮我遮挡住点点滴滴或滂滂沱沱的雨。我撑着伞慢慢往回走,想起刚才忘记告诉母亲,我帮她买了过年的新衣服,写的小哥的地址,过两天就能收到。

作者:徐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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