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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珍视现实与拒绝平庸

2022-03-07 15:13:56 来源:凤城泰州网

——关于泰州诗群的一种评述


周卫彬


摘 要: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泰州当下诗歌现场可谓厚积薄发,百家并作,各擅胜场,而“复”在何处?作者认为:在于珍视现实与拒绝平庸。泰州诗群一方面立足于泰州的历史现实与当下的生活,扩展其广度与深度,另一方面也以超拔的诗艺挽回生活磨损之下的感受力,去除被遮蔽的可能性,从而赋予现实以新的生命。

关键词:泰州诗群;珍视现实;拒绝平庸;赋予新生命

泰州素有“汉唐古郡、淮海名区”的美誉,700多年前,马可·波罗曾如此评价:“这城不很大,但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这位伟大的冒险家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都走过,而且在江南生活了差不多五年,其时,泰州漕运繁盛,盐税极为发达,这座水做的城市,给马可·波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不管“只要喝下那清澈的河水,都会使人恢复失去的青春”这种说法是否过于夸张,但“尘世的幸福极多”似乎是日后泰州文艺兴盛的某种预示,从元末至有清一代,泰州出现了小说家施耐庵,哲学家、“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评话宗师柳敬亭,被誉为东方黑格尔的文艺理论家刘熙载,“扬州八怪”代表郑板桥等,对后世文艺史与思想史的影响极为深远。

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泰州当下诗歌现场可谓厚积薄发,百家并作,各擅胜场,而“复”在何处?我以为是珍视现实与拒绝平庸。泰州诗群像庞余亮、孟国平、金倜、崔益稳、曹海平、宋立虹与高友年等诗人,一方面立足于泰州的历史现实与当下的生活,扩展其广度与深度,另一方面也以超拔的诗艺挽回生活磨损之下的感受力,去除被遮蔽的可能性,从而赋予现实以新的生命。像庞余亮的很多作品,诗歌成为对现实的深度介入,是对习焉不察的生活中无人领会的那一刻的氤氲与暗涌,每个句子仿佛都在指向一种独特的心灵现实。这种体验完全是自己的,又是开放的,虽然“我”并没有那么轻易地被释解,就像那种忽如其来的失落,以及刹那的刺痛感,存在于那些不得不说又欲说还休的时刻,但那些意象又是如此鲜明,它迫使我们停留,并做出回应。

在《我总是说到麻雀》里,那些“最卑微的鸟”,丑陋、瘦小,随处可见,就像那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的影子,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丑孩”,没人在乎这些幼小的生灵,虽然它们“像雨点般降临/打湿晾衣绳上的旧衣裳”。这首诗有种独特的冷峻意味,那种因为个人因素之外的平庸、丑陋而被迫的缄默,言说的失效,还有无法挣脱的那张网(“老家”),我们看到那个少年与麻雀一样,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而之前的“一枚枚榆钱”“一粒粒苦楝”“一颗颗稻穗”,最后成为一片流动的黑色背景,予人梦魇般的骨鲠在喉之感。

这种冷冷的观察背后,本质是拒绝平庸,蕴蓄的是诗人对现实的深度思考,即便在展现那些内心最为隐秘的时刻,庞余亮也始终没有放弃对具有本源性质的不同生活面向的探寻,这种探寻内化为诗人创作过程中的原始动力,使得诗歌在词语的密林中,有效摒弃虚妄,而始终保持着清晰而又深邃的质地。正如《这年头的雄心》中,“寄居在隔壁菜场的雄鸡”与少年的“雄心”,二者以某种比兴的方式,置身于诗歌的均衡布局中,却产生了某种游离于语词本身之外的力,而这种力的激活,非但没有导致事件的瓦解,却因此而更加趋向稳定。

以此我们也会理解《五种疲倦》中的井然秩序与精心布局,简而言之,即是在整首诗里的每一处,似乎都与其他位置完美关联,一开始交代的虚构场景,宛如素描,清晰地勾勒出轮廓,实乃对应着现实的乏味与疲倦,当联想发展到幻想,从乏味的现实走向欲望的边缘,诗句忽然发生了转折:“眺望,就此打住!/十三颗鱼眼睛/必须用一种修辞串起来/挂在这个诗人/疲倦的脖子上”,这样,“鱼”和“诗人”原本在日常意义上彼此关联并不紧密的存在,却产生了特殊情境的可能,由此在层层叠叠之中显示出内部的秩序,诗歌因而成为某种显影剂,让生活的垢污、心灵深深浅浅的痕迹无比清晰地呈示出来。

说到拒绝平庸,我不禁想到在诗歌语言上高蹈独舞的孟国平,一直以来,他致力于诗歌语言的探索,在建构诗歌空间性的同时,潜在的叙述以其丰富性与发散性,在诗歌文本的内部不断绵延,以此贴近词语的肌理,探索内在的生命气象。譬如组诗《暗疾之年》的第一首《斜坡》,空间上被分割成几个小块,犹如树木的枝干,它们彼此相倾,而交汇处藏在语词间不同的罅隙里。在第一节中,诗人写到岁月的风沙中的人的某种尴尬处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语词的切入方式,直接、干脆、迅速,当我们的目光在诗句上扫视,会立刻沉浸到语词内部,也许我们并未被某些场景唤醒,但内心的情绪会骤然、迅捷地清晰,似乎引导我们顿然孤立于语词之外的事物,然后,徐徐进行解释、回旋、递进,进入诗歌原来的意蕴之中,直到最后,我们似乎渐渐明白所谓的“斜坡”,乃是对首节的回应,却加重了诗歌本身的重量。

《由另一个人来叙述我的梦境》写到秋天的梦境,与《斜坡》不同,这首诗的抒情色彩更为浓郁,对往事的追怀,更像是一次倾诉、一次心灵的自我拯救。虽言梦境,却并未把视角引向对梦境内部的探视,而是从隐藏的另一个人的视角,站在清醒的人生角度,向外张望。“昨天只有一种我不肯屈服的真实。我疼痛/看着另一个人在梦见我,把我的忧伤砸成一堆瓷片/在另一盏孤灯下,一片一片,用心弥合……”由此,我们看到这首诗的语言没有落于虚幻,而是情感的适度释放,是为了走向内心的更深处,虽然一再搁置与延宕。

因此到了《因为只有风会倾听》中,诗歌似乎呈现出一个简单的悖论:诗人的处境并未好转,而似乎在青春与远行这样原本的成长氛围中困住了。“我重新收拾好了一切”, 但“秋天已把夜莺的歌声在西风里逼退/珍藏它歌词的人是我,此后我只站在西风中轻轻地/轻轻地说些心灵的句子,因为只有风会倾听”,我们渐渐明白所谓的“暗疾之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隔膜与撕裂,而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诗歌以言辞为衣,成为诗人的依靠与慰藉,缓解了诗人内心的痛楚。

金倜的诗歌在创作取向上约略接近庞余亮,但色彩较为明亮,其《叙事》组诗侧重于从生命的细节出发,将那些原本为我们所忽视或者习焉不察的个人史,重新进行确认,并使之熠熠生辉。诗歌成为对那些生命中值得珍重时刻的挽回,乃至对自我世界的创造。也许,那只是对寻常的记录,但是当我们详细看清其中的细节,那种被放大或者缩小的情感,在生命的取景器里缓缓展现,每一分一秒都是弥足珍贵的。无论《叙事》中的父亲还是《小小的母亲》,都是在拒绝遗忘,譬如父亲的“同学会”,还有母亲些微的日常,乃至《父亲节》中的“红包”,一方面在珍藏,另一方面也在反复渲染生活图景里的某种拒绝意味,就像庞余亮在《我总是说到麻雀》中拒绝平庸那样,金倜在拒绝寻常的情感被丢弃,拒绝生命边角料的遗失,甚或拒绝时光的流逝。

《窗台上》与《落日》则是在一种持续的观看中,予人精致与悦目之感,相对于亲情的沉重,这两首诗显得优雅而轻盈,尤其是呈现出的细节之美,却平添出几分意外之致,因为窗台上的两只鸽子与流淌的黄昏从未像诗人笔下那样被细细描绘过。而它们就这样出现在我们身边,固守着一个日常的姿态,如此动人,又如此决绝,以至于诗人想要努力去捕捉、去将自己和那温柔的一刻相融合。

与其他几位诗人对现实的关注不同,崔益稳的《双手合十》组诗,让我想起诗歌不仅是自我经验的塑造,还可能是对自我以外的某种具体经验的召唤,甚或是由细致的观察与内在的逻辑构造共同形成的运动。在《经常去江边坐坐》这首诗中,诗人说出了多种到江边坐坐的理由,这些理由如此细小又如此宏大,与其说是诗人的自我发现,不如说是对意蕴深厚的自然存在的虔敬,因为它们蕴含了不同的秩序,一方面是岩石、流水所象征的时间秩序,另一方面则是内外交互、生灭循环的历史秩序。

这两种秩序同样也存在于《城市都该配有好路名》《双手合十》《艾,乳名》中,相对而言,《城市都该配有好路名》《双手合十》这两首诗的内部逻辑感更强,它建立在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分析之上,尽管它所创造的逻辑更像是诗人的一家之言。正因如此,崔益稳的诗歌具有某种异数气质,虽然整体可能予人某种拼贴的错觉,但诗歌的隐喻性、暗示性与丰富性却因此而得到延展。

我忽然想起庞余亮那首带着反逻辑色彩的《夏日黄昏的雪》,当人的身份、目的不确定的时候,似乎是危险的,“转过身来”与“不转过身来”,乃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即便面对“冗长的啤酒、冗长的落日/和耷拉在肩头的旧背心”这样最为熟悉的场景,而最终的感知却是迥然不同,“他”看着那些特殊的“雪”,仿佛身在别处,迷失于诗中那个想象的场景里。

如果说,珍视现实与拒绝平庸是泰州诗群的整体姿态,那么曹海平的《那些树》组诗则是这种姿态的某种变形,看似以简单而直白的方式定义了一个抵抗的姿态,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姿态,但与此同时,它又具有某种理想与现实互相消解的漠然而决绝的意味,一方面在呈现诗人作为特许的目击者的不同视角,另一方面又在暗示某种存在的必然性。

《一群吃午饭的农民工》首节与第二节写到农民工令人堪忧的生存状态,而后面两节又在呈现这种状态短暂的祥和,形成某种平行性质的叙述视角,而并非保守孤立地通过反讽来凸显对抗的意义,就像在《在公交站台看到老家的名字》与《那些树》中,是客观甚至冷漠地呈现,而非主观介入,从而在诗歌的内部得到隐秘的回应。这些都使得曹海平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立体的现实,一种被漠视而又必须面对的现实。

宋立虹与高友年是泰州诗人中的女性代表,她们更加注重女性内心独特而细腻的情感表达。宋立虹的《功夫汤》组诗,让我们看到泰州女诗人,对从前那种清新、自然的女性诗歌的回避,而是在描述的同时力图呈现其暗示性,那些充满弹性的句子越是惟妙惟肖,就越要迫使我们想象其内部的构成。譬如《功夫汤》里的“海马”一方面是欲望,同时又是神秘的,进而联想到,“而俗世的海啊/本是一味功夫汤/更多的  更多的/在沉淀中无言”。这也在另一个层面凸显出,泰州诗人在形式与内容等多个方面所作的努力。

正如高友年的诗歌,它与一般的女性诗歌不同,那种冷冷的疏离感以及锋利的疼痛感,更具现代性。当我们在隐约间感受到语词字面的意思,它们就开始渐渐偏离,最终,我们不得不趋近去领会那种独特的形式感以及存在主义般的对生命本质的揭示。像《暮春辞》从春天“汹涌的悲涛”,写到家国的破损,进而写到“一只豹子浮出水来/露出经年的伤口/向岸上的人间大声呼救”,纷繁的万象中夹杂着独特的意象,已然产生扰人而强力的回响,但这首诗的最后笔锋一转写道,“而我站在人前,递给它盛开的刀锋/再给它灿烂的毒药”,诗歌的特质从语词与事件中脱颖而出,显得更加意蕴深厚、韵味绵长。

无论是珍视现实还是拒绝平庸,泰州的诗人们都在通过诗句将熟悉的一切转化为对存在与内心奥秘的发掘,我甚至感到这些诗歌中的某些场景,就像我过去曾经经历过的,当我阅读这些诗歌的时候,它们似乎也在回应我的凝视,其实,无论何时,那些流动不居的现实就像一扇门,一个连接内外的天然通道,而优秀的诗人,经由词语的幽暗密林,带领我们穿越现实,抵达艾略特所言的“更大的经验整体”。

(作者系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